爆米花好美

【授权翻译】We Must Go

译者前言:

- 藤走灰友情向。完美而均衡的等边三角形

- 有一句话藤灰单箭头,保证没有激情(by作者太太)


作者:themorninglark

翻译:我。校对:  @晴天霹雳 。合作愉快!



We Must Go




简介

清濑灰二收拾着他的办公桌,藏原走准备着发布一个媒体公告,藤冈一真则为一个朋友做着晚餐。


前言

写这篇文的时候,我正在听林友树十周年演奏会的直播。写完第一稿,正犹豫着起什么名字的时候,他奏起了强风吹拂里的这首We Must Go。我向你保证,那是那样一种时刻,整个宇宙都在试图向你诉说着什么,而你能做的唯一的事,就是聆听。



正文


他的后院是大海的味道。

清濑灰二拿起吉他,打开后门坐下。趴在邻居家门口的黑猫竖起了耳朵,好像听见了似的。他拿他不太灵光的音准调了调弦,一面随着呼吸轻轻哼唱。黑猫优雅地一跳,越过栅栏,来到清濑脚下,向他投去两道昏昏欲睡的金黄的视线,然后打个哈欠,自顾自蜷成了一团。

清濑伸手在那个小脑袋顶上挠了挠。它脖子上的铃铛柔柔作响。“你才不管我弹什么呢,是不是,阿宽?你就是想晒太阳。”

夏天的太阳出得这么早。要是清濑可以的话,他希望生活在那种极致的秋天,暖得正正好好,他穿着拖鞋浴袍出门泡澡,也不会冻掉脚趾,而又冷得正正好好,使他跑上一个小时也不流下一滴汗水,不感到一丝疼痛。只有风,他早已习惯的那种风。

小宝贝,”灰二唱给他们两个,“这个孤单的寒冬太漫长了。”(注:这首歌是The Beatles的Here comes the sun。)

他的手指花了几个小节才回忆起音乐的形状。琴弦有点硬,但至少还没落灰,比清濑曾经尝试过的别的爱好要强些。他的房子跟竹青庄的一整层差不多大,四散着所有这些爱好的残余。住这么大的地方有什么用,当年他毫无头绪,现在基本也没有,可他的人生逐渐成长,到底还是填满了这些空间。他手织的一条围巾如今挂在门把手上,像一个永恒的节日的挂饰;他的陶器在厨房碗柜上,骄傲地占据着一席之地。至少那个时候他有足够的耐心,扔掉一两个杯子以后,剩下的好歹都不漏。他就算自己赢了。

清濑的吉他是从前房客手里继承下来的。前房客是语言学部他的前任老师。她还给他留了几样摇摇欲坠的家具,一个只有插到某个插座才好使的被炉,还有一箱被清濑用来充作了沙发套的旧毯子。

“喂,阿走,”他刚搬过来,跟阿走视频的时候说。那个时候他怀里抱着吉他,身上穿着宽政大的旧T恤和运动裤。过了这么多年,那件T恤被阳光晒得褪色了,但直到现在,清濑在家里还会穿。有时还穿着它睡觉。“你觉得弹吉他难不难?”

“我不知道。我不会弹吉他。但我觉得您可以的。”

这可真像阿走啊,给他这样一个回答,既解决了数据的不足,又超越了数据本身。他回答的时候面无表情,即使清濑弹出他此生的第一个和弦,声音巨难听以至于他自己都骂了一句,藏原走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。

“好吧,”他又说,“想要好好跑步也需要许多练习呢。”

这话千真万确。头一个冬天,清濑勤学苦练,直到手指上的水泡变成厚茧。他知道这茧子的含义,至少觉得安心。他手指上也结了茧,就和他的脚一样了。

柔和的晨光照亮屋檐,照亮他后廊的地板,也照亮了阿宽,它抖了抖毛,马上又睡着了。清濑住在东京以南只有一小时路程的地方,不过这里靠着海,气候好得太多了。他之前生活过的每一座大城市,夏日总是在大楼之间的窄巷里涌起,再在沥青路面上烦躁不安地慢熬。自打清濑搬到这里,吐刺的本领就长进了许多。他学会了怎么分辨大虾新不新鲜,像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样在海鲜市场跟渔民讨价还价,然后大笑着把他们请到家里,给他们做家常的晚餐。

“小宝贝,天空就像好多年没有放晴了……”

他的指头开始酸疼。最后一个和弦还留着残响,他放下吉他,站起来伸了个懒腰。他深呼吸的时候,清晨的微风拂过后院的绣球花,向他吹来几片大海颜色的花瓣。清濑微笑起来,拾起一片。

“喂,”他向风中呢喃道,“然后我说,一切都好。”

直到在这里生活了四年的如今,每当走进后院,闻到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咸味,他依然感到惊奇。想想有趣,他在镰仓生活的时间已经和在东京一样长了。马上就是盂兰盆节了。他要回家呆一个星期,再回来的时候,等着他的就会是一个新学校,和一些新学生。

清濑把剩咖啡放到厨房的桌上,拿起提包,出门上车。

 

 

 

藏原走脖子上的奖牌很轻。也许它本应很重,不管是它本身的重量,还是它所代表的一切的重量,可他觉得前所未有地轻。

颁奖典礼结束后,他从领奖台上走下来,在跑道旁边停留了一阵子。都结束了。真的全都结束了吗?藏原走一一握过了所有他应当握的手,微笑着说了谢谢,发自肺腑的真挚的感谢。他也摆了姿势照了照片,先和他的队友一起,再是自己一个人,日本队的标志骄傲地印在他的胸膛,国旗披在他的身上。可是直到现在,当他看到随着清场变得空空如也的跑道的时候,他才开始怀疑,是不是真的全都结束了。

“藏原?”

藏原走抬起头。队友们正往更衣室走,有几个人停下来等着他。

“你们先走吧,”他说。

他弯下腰,把手放到跑道上。要是有人经过,问他在做什么,藏原走也回答不出。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;只是他内心正回荡着一种巨大的渴望,想要以某种方式接近跑道,去记住它的感觉,它的气味。汗水,草坪,暖热的橡胶。他指尖的橡胶触感坚硬。他感觉得到哪里传来阻力,哪里随着他手掌的压力弹起,哪里正对他说着,去吧,去吧

等他来到更衣室的时候,已经很安静了。他听见有几个人还在冲澡,其余的基本都在走廊聊天。

他的教练志野女士也在外面等他。这一整天,她没问过他一次你确定吗,藏原走很感激。她只问过他一次,那是一周以前,他刚跟清濑通完电话的时候。那时他清清楚楚地回答了她。她点了点头说,我去安排新闻发布会

藏原走把奖牌塞进背包,套上外套,走到洗手池旁洗了把脸。然后背靠冰冷的瓷砖抬起头。头顶的天花板无端地显得那么高。他从前一直觉得更衣室里过于狭窄逼仄,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,回到室外,再一次回到路上。

而现在,他头一次注意到对面的储物柜上方,那个靠近墙壁顶端的小气窗。隔扇敞开着。尘埃在光柱之间飞舞。从他所在的地方看去,那一小片天空仿佛可以装进他的手心,可若是他敢于靠近,它就会大得多。比他一只手能容纳的空间大得多,比他曾经跑过的最长的距离都大得多。

藏原走站起身,深呼吸,拉上外套。他走出去的一瞬,整个世界骤然清晰起来,在视野中纤毫毕现地聚焦。

 

 

 

藤冈沿着他熟悉的公园路线跑圈,就快到终点的时候,看见一汪积水,和积水里的一群小鸭子。藤冈只好慢下来。即使此刻离他晨跑的终点还远,他也会慢下来。最近他发现,自己越来越期待跑完之后的放松散步,期待呼吸平复,期待走进花朵盛放的树荫里。

他弯下腰重新系鞋带的时候,看见其中一只小鸭勇敢地脱离了鸭群,摇摇晃晃地往湖岸的草地走去,留下一串小小的足迹。那只雏鸟那么小,小得可以装进他的手心。那片湖在它眼中一定像是大海。

藤冈直起身,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,拿出手机打开录音模式。“鞋面稳定柔软。”他一面继续走,一面输入语音,“减震性能很好。鞋头可以再宽一些。前后跟差※偏大,适合脚跟着地的跑者。”(※指从脚跟到脚趾的垂直落差)

从前的话,大概在这个时候,他就会低头看表。在脑海中跑过整个赛道,计算他在哪里减速,哪里提速,哪里有顺风能带他跑得更快一点。出于纯粹的习惯,他也会低头看表,即使这些事项早已驾轻就熟,身体根本无需数字就能知道。他的肌肉,心肺,小腿,跟腱,脚踝,脚掌。他的每一寸。

手腕上表带的晒痕还没褪。从上次奥运开始戴的那块Garmin一年前终于寿终正寝。藤冈把那块表放进他收纳奖牌的鞋盒里,再也没给它换电池。

不买块新的吗?清濑问过他。那时他们在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火车站,清濑以他教练的眼光翻着跑步杂志,时不时停下来阅读运动新秀的采访。他把关于藤冈一真的文章都存了下来。还有藏原走的。

我再也不用给自己测时间了。说出这句话令藤冈自己微笑起来。上车之前,他会看见清濑回以他一个微笑。

藤冈离开公园往家走去。太阳升起在视野里了。今晚藏原会过来吃饭。跟藏原一起吃饭很简单——没有无意义的闲聊,什么都不介意,就算藤冈偶尔犯懒点个外卖披萨他也无所谓。然而今晚是场庆祝,藤冈希望它是场庆祝,他得开一瓶上好的威士忌,然后花点功夫炖个家常咖喱。

后来藤冈淋浴的时候,意识到自己没看见那只小鸭子到底学会游泳没有。可能那也不重要。那串小小的足迹已经足以证明,它做到过,它抵达过。直至大海边缘。

 

 

 

 

此刻,他想做的唯有奔跑。

与此相反,藏原走在窄窄的走廊里走来走去,手里拿着手机。这里没有窗。汗味以一种与跑道上截然不同的方式充斥着空气。在等待的十分钟里,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一瓶冰水,也许是志野教练。藏原走已经喝掉了半瓶。他直到低头看到半空的瓶子才意识到这一点。他可能应该去个洗手间。可是要是他此刻不见了,志野教练肯定大发雷霆。

他放慢自己不懈的脚步,拿起手机去找他跟清濑的上一次聊天。他翻了好久,因为赛后他收到无数的祝贺短信,而清濑没给他发。

“你已经决定了,是不是?”
“是的。”
“那就去吧。我相信你。”

来看我,藏原走开始打字。很久以前的那个时候,这些话从口中说出的时候,那么轻而易举。仿佛他根本不需要为此思考。他从未需要为此思考过一分一秒。来看你相信的东西。他的手指停下来,深吸一口气,再全部吐出,短促的的一声。短信并没有发送,藏原走关掉屏幕,把手机放回口袋。

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。他在上面下过功夫。他自己写了一整个声明,拿给志野教练看,后者笑起来,拍拍他肩膀,告诉他很完美。在他的职业生涯中,这是唯一一次她告诉他什么也不用改。你的声明就像你自己一样啊,藏原。

藏原走一直也没搞懂那是不是一句赞扬。这可真像你呀,阿走。清濑偶尔会这么跟他说,伴随着忍俊不禁的笑声。藤冈偶尔也会这么跟他说,伴随着如今他已经很熟悉的温暖。在这种时候面对媒体该说什么,藤冈肯定每一个字都很清楚。当年藤冈就很清楚。那天藏原走也在场,看着藤冈宣布他自己的决定。

他一直竭尽全力让自己说话得体,可他不是清濑灰二。他也不是藤冈一真。他只能说出他自己想说的话,并衷心期待那样就足够了。

志野教练向走廊伸出头。“藏原,到时间了。”她说。藏原走朝着镜头走去。

 

 

 

藤冈走进超市的时候,收银台后面的年轻人猛地弹起身来,站的像根直杆,然后给他鞠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躬。“欢迎光临!”

他的名牌上写着月本。长着一张刚刚高中毕业开始暑假打工的脸。清濑很爱抱怨青春少年如何虚度青春,抱怨他的学生如何一年比一年岁数小,他如何在开学第一天眯着眼看着他们其中的几个,忍住不问你迷路了吗?你是想问去初中怎么走吗?

然而藤冈拿起购物篮的时候,也向月本打了个招呼。他看着对方热切的脸,明明白白地晓得,他们自己也曾经这样年轻过。尽管现在有些难以置信了,他这样想着,脸上的微笑慢慢淡去。经过玻璃橱窗时,他看到自己的影子。

超市名为丸光,跟他的公寓隔两条街。藤冈已经习惯了多走上这短短的几步距离。它的布局合理,且从来不变。藤冈知道萝卜紧挨着牛蒡,知道他爱喝的牛奶永远在货架的同一个位置,知道柜台后面放着应急用的多余电池,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安心。他也认识了丸光老板,一个五十多岁精力充沛的男人,从小就在这间超市楼上长大,现在两个女儿已经上了大学。因为如此,在柜台看到新面孔时偶尔会感到陌生,但藤冈已经习惯了世界在他脚下移动的感觉,哪怕他为了找到一块稳固的土地,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奔跑。

在根茎类蔬菜区域挑土豆的时候,他听见收银台上方的电视里传来某人的声音。那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,让他抬起头。屏幕下方的字幕打着,世界田径锦标赛:东京现场直播

“我跑了这么多年,我很幸运。我要感谢国家队教练志野直子,从我第一次参加世锦赛,她就一直陪伴着我的旅程。我要感谢我的队友们……我所有的队友,无论从前的还是现在的。”

藤冈往电视跟前走去。月本正在重新摆放架子上的礼品卡,对他头顶上的直播一无所知。

藏原。藤冈意识到,距离他上一次像这样听见对方的声音,已经有一段时间了。藏原从来不喜欢电视采访,打从他们一起在国家队的时候就不喜欢,而自从上次在东京跟藏原吃饭那天过后,他们就没通过电话。那次他们吃完晚饭分开以后,藏原走在羽田机场给藤冈打了一个电话。

“我马上就要登机了。就是跟您说一声我安全到了。”
“旅途平安,藏原。”
“好的。您也一样,藤冈前辈。”

直到挂了电话,藤冈才开始奇怪藏原走话语里的意思。自己明明哪里也不会去。在可预见的将来,他都会待在东京。可是藏原走以他特有的方式,带着那样一种真诚的信念说出了那句话,藤冈不由得相信了他。有一瞬间,他相信自己确实要去某个地方,相信藏原的美好祝愿会伴随着他,相信他们无论去到哪里,都会旅途平安。

也许我终究身在旅途。我仍然还在旅途。

藏原走清了清嗓子,停顿了一会,重新开口的时候,他声音里有一种确信,让藤冈仿佛回到了十年以前。不,到现在的话,已经有十多年了。

“我全心全意地感谢那些让我重新热爱跑步的人。那些教给我跑步真正的意义的人。”

藏原走的双手在桌子上攥成拳。他目光坚定,前所未有地坚定。他凝视着镜头,凝视着人头攒动的记者,那么明确的眼神,仿佛凝视着一道写着自己名字的明亮的地平线。

“所以我毫无遗憾地宣布,我将在这次锦标赛之后退役。”

藤冈看着藏原走把椅子推后,站起身来。他身边的志野教练也做了同样的动作。他们一起鞠躬。直起身的时候,藏原走在微笑。他肩上的那种轻盈,使得藤冈的所有紧张都一扫而空。

“谢谢你们的支持。为你们而奔跑,是我的荣幸。”

藤冈转回身去。土豆还没有挑。咖喱还没有煮。他们等一下会有时间聊天的。现在的他们有全部的时间。

成为一名跑者,就意味着只能向前,不能回头。这是很多年前,他从清濑和藏原两个人身上学到的事。可是,当他付了款,对月本道了谢,往家走去的时候,当他经过一排排自行车,一台台斑驳破旧的自动售货机,看着邻居家的猫在巷子里蜷成一团的时候,那个时候他想,有些时候,你不得不回头。有些时候,道路会带你走得那么远,然后又带你回来,仿佛只是为了让你用不同的双眼看到同一条道路,然后明白,当你重新踏上它的时候,不再能够重新跑过同一场比赛了。

 

 

 

清濑灰二收起他最后一本书的时候,听见有人跑过教职员室。那脚步声一个急停,一个模糊的藏蓝和卡其相间的身影从半开的拉门探进头来,叫他的名字。

“清濑老师!”

清濑抬起头。那是他的田径队长,名叫小野部的男生,即使已经高三了,一张脸看上去还是比身形要小两岁。他没穿制服,清濑花了点时间才认出来。全靠那特征分明的乱发和雀斑给他提示。多好笑,过去三年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帮助这个孩子度过他不稳定的起步,而现在却认不出他了。

“小野部?你在这儿做什么?你不是跟家人一起去九州了吗?”

小野部连跑带走地进了教职员室,手上举着一个鞋袋,差点被一个废纸篓绊倒。清濑发誓他从来没有见过小野部正常走路。即使在最低档的时候,他的脚也比身体的其他部分移动得太快了。“我把这个落在柜子里了。哎,清濑老师,您以前认识藏原,对吧? ”

“注意你的时态!我现在也认识他。我们上周还通了电话。”

“您看呀!”

小野部举起手机,把它塞到清濑脸上。屏幕上是一篇文章,标题很大,还有一张藏原走冲过终点线的照片。 10000米国家纪录保持者藏原走宣布退役。4分钟前发表。

清濑轻叹一口气,放下了书。他感到自己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。他转过头看向窗外,在这短暂的一刻,放任自己注意到夏天的树叶是怎样的翠绿,而阳光是怎样地如同斑驳的波浪一样,洒落在学校庭院的石板上。他有一段时间不会再看到这种景象了。他对此并不介意,他已经实实在在地经历了足够多的事情,可以诚心诚意地说自己并不介意,然而这依然是他不愿与别人分享的个人的领悟。

“啊,”清濑说。“他真的这么做了。我为他骄傲。”

小野部倾身向前,睁大了眼睛。“您是不是知道,清濑老师?您是不是知道藏原走打算退役?他是为什么呀?他刚刚在世锦赛拿了金牌呀!他——”

清濑拿胶带封好最后一个箱子,从桌上搬起来,对走近的小野部点点头。他毫无征兆地把箱子扔进对方怀里。小野部向后趔趄了两步,抬头盯着清濑。

“把这个箱子搬到我车上好吗?谢谢你。”清濑说。

小野部依然半张着嘴,但清濑转身回去收拾桌面上最后一点东西,没有再理会他,直到男孩子毫无反抗地捧着他的箱子离开。清濑想,就算小野部别的什么也没学会,他现在至少学到了,当清濑支使他干活的时候,试图讨价还价毫无意义。

清濑坐下来,靠上靠背,让椅子缓缓地旋转。他看着头顶已经变得熟悉的天花板,旋转了一整圈。那道下雨天偶尔会漏水的诡异的裂缝,还有那个灰色的斑点,坐他对面教历史的草野老师向他保证,那斑点来自一个住在椽子上的幽灵。清濑总是说,要是它友好的话,他很开心有它在。

“喂,”他此刻开口了,提高了声调,盯着那幽灵样的灰斑。“我要走了。去一个新学校。你可以照顾好大家吗?我没法给他们带便当了,一定要让草野他们好好吃午饭啊。”

窗外树叶沙沙作响,宛若一个回答。清濑微笑起来。

清濑并不是没有答案。只是,此时此刻,他不觉得自己能给出一个小野部可以理解的答案。总有一天,他会站在一段路的尽头,想着接下来做什么。那时他就会明白。

清濑打开最后一个抽屉,摸索着看还有没有落下的便利贴和曲别针。他的手指碰到了一个薄薄的纸片样的东西。他把它抽出来。

是一个长长的浅粉色的信封,上面盖着一个精美的印章,是神社里卖的那种。他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装着什么。学年开学的时候,他的学生从本地的神社里为他请了两枚御守,一枚是旅途平安,一枚是必胜

他打开信封,把御守倒进手心。轻飘飘的,但令人安心。

好吧,我觉得现在为止我的运气足够好了。把它们独自藏起来的话,有些自私啊。

他又额外给自己的空桌子拍了最后一张照片。意想不到的脚步声又回来了,他抬起头来。

“老师?”

小野部回来了,衣服乱糟糟,汗也流了一层。“箱子还有吗?”

清濑大笑起来。“我以为你不回来了。没有了,多谢你。我载你回家吧?”

小野部摇摇头。“我跑回去,”他一面说,一面已经开始原地踏步,可当清濑向门口走过去的时候,他放慢了速度,最终站住了,对着他突然而正式的鞠了个躬。

“谢谢您,清濑老师。谢谢您所做的一切。”

清濑拍了拍他肩膀。“孩子,以后电视上见。”他说。

他这句话的本意并不是一种祝福,实际上,他也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善意,能把这种祝福带给一个充满希望的、有一整个世界在他脚下等待的年轻人。然而,当话语说出口的刹那,它毕竟还是像极了一个祝福。看着小野部的微笑,彼时彼刻,清濑觉得自己或许得到了满足。

 

 

 

 

藏原走第一次来家里吃饭的时候,藤冈刚搬过来不久。那天他问藏原要不要吃桃子,他母亲给他带了一整箱。他载着那箱桃子开了三天的车,从岛根到大阪再到名古屋,中间还停下来拜访了几个老朋友。他也成了全国各地都有朋友的那种人。他们都成了那种人。桃子太软了,没法扔在后备箱,他一路上都把它们放在后座,其中一个滚出了板条箱,滚到了车子的地板上。到了东京,藤冈才把它从前座底下弄了出来。这么历经考验之后,它有点被碰伤了,而藏原走挑中的正是它。

“我喜欢吃这种带伤的。更软。”

那时他捧着一个带伤桃子的模样,让藤冈微笑起来。“当年清濑来我家,我母亲给我俩吃水果的时候,清濑也总是吃这种有伤的。他说,长得难看又不是它们的错。”

“听上去很像灰二哥会说的。”

“对。”那个时候藤冈顿了顿,给自己倒了一杯新沏的茶,然后很慢地喝了一口。“他的这种地方……就是我爱过他的原因之一。”

手机的响声让藤冈回到了现实。我八点左右到。

他把切得整整齐齐的土豆倒进锅里,放下刀,洗了手。咖喱小火炖着,他坐到餐桌旁,把之前跑步时对鞋子的测评转成文字。明天他要去测试同一个客户的另一款原型跑鞋,周末则会去体育频道录制世锦赛的总评节目。他们肯定会问到藏原的事。藤冈都能猜到那些问题。你觉得他是急流勇退吗?你觉得他本可以再跑下去吗?如今没有了藏原走,日本的年轻选手们的机会有多大?

对于一个运动员来说,接下来做什么这个问题是毫无意义的。藤冈自己就是个例子,证明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,还有许多的年岁要活。他自己会认真的对待这种问题,以经验给出他最好的答案。但他不会问藏原一个字。今晚不会,永远不会,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。要是藏原打算呆的晚一些,藤冈在桌上放好了两个酒杯,沙发上也准备好了毯子。藏原会告诉他队友们的消息,告诉他志野教练的婚礼,告诉他上一次见到清濑时候的事。

之前的那个时候,藏原走连眼皮都没眨一下,值得表扬。他站在藤冈家厨房的柜台边上,看着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直率和坦诚。他问:“你会告诉他吗?”

“不会。毕竟,这跟清濑毫无关系。”

藏原瞪大了眼睛。“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呢?”

“这是我自己的爱情,对不对?可能也是我的一点自私。我觉得不要紧。”

藤冈从没反问过阿走同样的问题。这是另一件他绝不会问的事情。他知道,他们三个里,只有藏原一个人,全身上下没有一根自私的骨头。拿这样的问题问藏原是不公平的。

他们之间的道路广袤而宽阔,一如既往。而每当他们走得离对方远一些,这路便更宽广一些。他们之间相隔的这片苍茫的风景,总是令藤冈心荡神驰。

 

 

 

清濑一个急转弯,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盆海棠花,把车子停在了邮局的大门口。

他可以听见被沉重的箱子压迫着的后座的呻吟。后备箱已经堆满了,他再怎么努力也塞不进一丁点东西,除非他想让自己的车子成为一个随时引爆的灾难。第一次启动的时候他的引擎刚着了一下就熄火了,于是清濑自己也被迫勉强同意,这辆可怜的车被他装超载了。谁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东西?谁能知道一个生命在四年里竟会有这样的累积?我知道,清濑心想。他早该知道。他心知肚明,可还是放任自流。他放任自己得到一把吉他,得到一套披头士的歌曲,得到一双一次就能剔掉所有鱼刺的手。

值班的邮局经理正在门口拉下卷帘。清濑钻出车子跑过去。“不好意思,你们还营业吗?”

那人转过身来,清濑笑了。他运气不错。是他的一个学生家长,有一次家长会他带过来一盒手工馒头,以感谢他帮助提高了他女儿的英语水平。“沟口先生!小爱同学最近好吗?”

“清濑老师,您要走了,真伤心啊,”沟口说。他对清濑笑笑,把卷帘门推了回去。“为了您,我可以再营业一会儿。是急事?”

“是啊,”清濑说。

被问到之前他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。跳进车子开到邮局之前,他几乎什么都没想。可是当他跟着沟口走进邮局,在架子上拿下两个信封的时候,他知道这是急事。他现在就要把御守寄出去,一刻也不能再等;这一刻不如风那么迅疾,不如海那么永恒,可这一刻聊胜于无,比把他的祝福留到下次见面要好得多。他也许会忘记。也许他已经错过了那一瞬间。他也许根本看错了方向,而在他未能看到的地方,阿走和藤冈会跑得多么快啊,他们留下的足迹又是多么耀眼,耀眼得让他沐浴其中。

清濑把旅途平安装进了写有阿走名字的信封,必胜则装进了藤冈那一封,可当他站在柜台,低头看着两个信封的时候,他把两枚御守拿出来交换了。

“对,”他喃喃道,“这样才对。”

他从兜里拎出一支啃秃了盖子的笔。车里有个箱子藏着至少六本大小颜色不一的笔记本,而清濑此刻手边没有一张能写字的纸。他来得如此匆忙。他在两个信封的封口处尽可能写下他所能写的。珍重,万千。

这些并不够,可他写不下了,所以只好这样。清濑又想,也许这样就够了。阿走和藤冈从来也不像是需要很多话的那种人。他怀着如同唇边的祈祷一样的心情,把它们寄了出去。再开车回家的时候,车子的负载就轻了很多。他的心也轻了很多。

 

 

 

打从声明发表的一刻起,藏原走的手机就没消停过。他只看了几条:一条来自王子,只有一个笑脸和一格排球少年的漫画,上面画着影山飞雄扔掉自己的披风和皇冠;一条来自藤冈的回复,写着一会见;还有一条来自清濑灰二。

打包完毕,加上一张如今空空如也的办公桌。一点也看不出来它曾经属于清濑,没有书,没有照片,没有粘的到处都是的便利贴。连那件天天挂在椅背上的绿棉袄也不见了。继续出发!

藏原走直到最后也不知道清濑看没看到他。可是他无比确定清濑是知道的,如同此刻车厢的窗外,城市灯火的光晕一样明明白白。他看没看到他并不重要。清濑从心底里懂得他,而这便已足够令他安心。

明天他会把其余的信息都看一遍,把想回的信息回了,然后给清濑打个电话。明天是周五,离盂兰盆节又近了一天。当他回家祈福,点起蜡烛时,便像是一种意义丰富的归来。宾馆房间的桌上,只有一张单程的火车票。接下来要做什么,藏原走还没有想好。他也许会在家里待上一阵。他也许会上山去看望神童。他也许会从各种让他做教练的邀请里找一个答应下来,虽然他私下里觉得自己一定是个糟糕的教练。也许更加皆大欢喜的选择是,接下那个牙膏公司的代言。在牙膏广告上看到自己的时候,他都能想象志野教练脸上的表情。

这些都是明天的问题了。而今天,他正在去藤冈家吃饭的路上,他已经期待了一整天。

藏原走提前一站下了车。离藤冈家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,他的双脚开始加速。他走得越来越快,越来越快,在意识到之前,世界已在他周围模糊起来。他的速度那么快,仿佛他自己是唯一的静止的一点,四周的一切都在上升,翻卷的风在耳边歌唱,推着他向前,向前,向前。

他是一道涡旋。他感到肺部充盈着空气,道路消失在脚底。

风将他笔直地带到了朋友家的门口。他按响门铃。

 
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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